骆天骧《类编长安志》卷之七“邮驿”:“(长乐驿)在咸宁县东十五里长乐坡下。《两京道里记》曰:‘圣历元年敕:“滋水驿去都亭驿路远,马多死损,中间置长乐驿。”’东去滋水驿一十三里,西去都亭驿一十三里。” 同书卷之七“坡坂”:“(长乐坡)在咸宁县东北一十里,即浐水之西岸。《十道志》曰:‘旧名浐坂。隋文帝恶之,改名长乐坡,盖汉长乐宫在其西北。’李长源诗曰:‘细柳斜连长乐坡,故宫今日重经过。一时人物伤公议,万里云山入浩歌。白发归来几人在,青门依旧少年多。谁怜季子貂裘弊,辛苦灯前读揣摩。” 《两京记》载:“浐水西岸有坂,旧名浐坂。隋文帝恶坂之名,改名长乐坡。”长乐坡位于浐水西,诸家皆认同此说,《资治通鉴》卷二二八“建中四年纪”:“坡驿在浐水西 ,因北对长乐,故名。”
长乐驿是两京道往洛阳方向第一驿站,又是“潼关、武关、蒲津关三道之总道口,故公私送迎筵饯皆集于此,至为热闹。” 据《旧唐书》卷一九五《回纥传》:“(至德二年十一月),叶护自东京至,勅百官于长乐驿迎。”同书卷一二〇《郭子仪传》:“乾元元年七月,破贼河上,擒伪将安守忠以献,遂朝京师,敕百僚班年昭宗被挟凤翔,朱全忠驰援,“至长安,宰相率百官班迎于长乐坡。明日行,复班辞于临皋驿。”又同书二六四,天复三年朱全忠东归,“百官班辞于长乐驿”。 除了大型的“班迎”“班辞”外,臣子外出就官,帝王亦多派中使于此饯送,如刘禹锡《为东都韦留守谢赐食状》: “具官臣某。右臣今日发至长乐驿,中使某奉宣圣旨,赐臣食者。伏以味兼海陆,品溢圆方。降自御厨,光临传舍。臣初辞魏阙,倍怀犬马之诚;猥受珍羞,更切稻粱之感。无任欣跃。”;又《为杜相公自淮南追入长安至长乐驿谢赐酒食状》云:“具官臣某。右臣今日至长乐驿,高品某奉宣圣旨,赐臣酒食者。伏以恩降王人,荣分御膳。未展仪于双阙,先受赐于八珍。品越脤膰,味兼醪醴。顿惊凡口,倍益欢心。无任欣跃。” (《全唐文》卷六〇三》)李商隐《为杨湖南谢赐设表》云:“臣某言:中使某乙至,奉宣圣旨,赐臣长乐驿设者。恩荣特殊,宴饮斯及,顾兹厚礼,猥集微躬。臣某诚欢诚庆,顿首顿首。臣以多幸,属此昌时,任重方隅,职忝文武。甘受素餐之刺,知无肉食之谋,以忧以惶,寤寐无措。岂谓鸿恩继至,丰膳爰来,陆海兼陈,饴醴皆设。庶当奉扬圣泽,覃布远人,流恺悌于皇风,均乳哺于赤子。少陈微效,上答殊私。无任感恩欣跃之至。”《为荥阳公赴桂州长乐驿谢敕设馔状》:“右今月某日,中使某奉宣进止,就长乐驿赐臣及将吏等设馔者。将承藩寄,尚忝朝恩,络绎八珍,芬芳九酝。臣阶缘薄伎,尘辱修涂。扬执戟之读书,虽无非圣;董大中之对策,何补清时?忽委廉车,乍离闺籍,诚欣列土,实耿辞天。然犹食指告祥,朵颐有庆,爰于近驿,式降贵臣,酒自尧樽,馔分殷鼎,下沾将校,旁耀路岐。况臣平生,本实孤贱。怀书奉役,久无黔突之谋;入国展仪,且懵□□之礼。饱期满腹,醉更忧心,终虞负乘之灾,无报皇天之施。臣与将吏等无任望阙,感恩结恋,屏营之至。” (《全唐文》卷七七三》)后者当为李商隐为郑亚赴桂管代作谢赐表,虽取道蓝武,但其“节点”亦在长乐驿。取道武关自长乐驿分路亦有他证,据《新唐书》“儒学下”《郑钦说传》:
郑钦说,后魏濮陽太守敬叔八世孙。开元初,繇新津丞请试五经,擢第,授巩县尉、集贤院校理。历右补阙内供奉。通历术,博物。初,梁太常任昉大同四年七月于钟山圹中得铭曰:“龟言土,蓍言水,甸服黄钟启灵址。瘗在三上庚,堕遇七中己。六千三百浃辰交,二九重三四百圮。”当时莫能辨者,因藏之,戒诸子曰:“世世以铭访通人,有知之者,吾死无恨。”昉五世孙升之,隐居商洛,写以授钦说。钦说出使,得之于长乐驿,至敷水三十里而悟曰:“卜宅者廋葬之岁月,而先识墓圮日辰。甸服,五百也,黄钟十一也,繇大同四年却求汉建武四年,凡五百一十一年。葬以三月十日庚寅,三上庚也。圮以七月十二日己巳,七中己也。浃辰,十二也,建武四年三月至大同四年七月,六千三百一十二月,月一交,故曰六千三百浃辰交。二九,十八也。重三,六也。建武四年三月十日,距大同四年七月十二日,十八万六千四百日,故曰二九重三四百圮。”升之大惊,服其智。
任昉五世孙任升之时隐居于商洛,欲将钟山圹铭交给郭钦说解读,适逢钦说出使,得此铭于长乐驿。可揆知二人约定于长乐驿会面,任升之自商洛北行,郭钦说自长安东行,至长乐驿交接铭文。故长乐驿实亦为连接两京与蓝武的关捩节点。另外,臣子外任借马及车乘,亦多送于此驿,如李商隐《为中丞荥阳公谢借飞龙马送至府界状》云:“右中使某奉宣恩旨,以臣赴任,特借飞龙马一匹并鞭辔等,送至京兆府界者。臣谬奉恩荣,出叨廉问,岂期蹇步,深轸皇慈,特命内臣,俾腾上驷。梁悬蜀镫,几覆吴鞍,每多曳练之疑,不假著鞭之力倏逾秦甸,将复周闲,照地回光,瞻天送影。长亭欲别,未期东道而来;双阙尚嘶,愿附北风之思。无任感恩,恋阙雪涕,屏营之至。” (《全唐文》卷七七三》),此处“京兆府界”虽未明言具体何处,然据权德舆《谢借飞龙马状》:“右。今月十日,中使张少禺至长乐驿,奉宣进止:借臣前件马送出府界者。臣以庸薄,谬叨恩私,宠荣遝至,感戴难处。以今月十五日至东驿,出京兆府界。天阙储胥,仰瞻日远,御闲蹀躞,假借恩深。仰元泽以难酬,顾微生而何幸?况代劳比君子之德,负乘积小人之忧。感恋明庭,涕泗横积。当君陈之寄,必竭肺肝;羡袅之回,恨无羽翼。无任感荷恋慕之至!谨奉状陈谢以闻。谨奏。”可知时臣子出任,送马及车乘“出京兆府界”,皆于长乐驿。由此可知,京兆府与京畿道的东界当以长乐驿为界。
在私人饯送方面,大规模的私人饯送常见史籍,《唐摭言》六“公荐”:“崔郾侍郎即拜命,于东都试举人,三署公卿皆祖于长乐传舍,冠盖之盛,罕有加也。” 郾仕宪宗、穆宗朝,博学恺悌,深孚钦敬,故赴东都掌贡士时,朝中名士皆来相送,后果“平心阅试,赏拔艺能,所擢者无非名士,至大中、咸通之代,为辅相名卿者十数人。”(《旧唐书本传》列传第一百五)。可知长乐驿亦为唐人私人送别之首选之地,篇什亦多。白居易《长乐亭留别诗》云:“灞浐风烟函谷路,曾经几度别长安。昔时蹙促为迁客,今日从容自去官。优诏幸分四皓秩,祖筵惭继二疏欢。尘缨世网重重缚,回顾方知出得难。”《劝酒十四首·何处难忘酒七首》其六云:“何处难忘酒,青门送别多。敛襟收涕泪,簇马听笙歌。 烟树灞陵岸,风尘长乐坡。此时无一醆,争奈去留何。”祖咏《长乐驿留别卢象裴总》:“朝来已握手,宿别更伤心。灞水行人渡,商山驿路深。故情君且足,谪宦我难任。直道皆如此,谁能泪满襟。”李商隐《雨中长乐水馆送赵十五滂不及》:“碧云东去雨云西,苑路高高驿路低。秋水绿芜终尽分,夫君太骋锦障泥。”韦蟾《长乐驿谑李汤给事题名》诗:“渭水秦川拂眼明,希仁何事寡诗情。只应学得虞姬婿,书字才能记姓名。”又《唐摭言》卷三“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纪”:大中十年,郑颢都尉放榜,请假往东洛觐省,生徒饯于长乐驿。俄有纪于屋壁曰:“三十骅骝一烘尘,来时不锁杏园春。杨花满地如飞雪,应有偷游曲水人。” 上述诸作有取道潼关的,亦有取道蓝武的,然均于长乐驿分道。另有取道同州蒲津关方向的,如老杜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,即过长乐至昭应,然后又“北辕就泾渭,官渡又改辙。群冰从西下,极目高崒兀”,渡渭水而北。又《资治通鉴》卷二五八载大顺元年张濬伐李克用,将北赴太原,“两军中尉饯濬于长乐坡”,即为明证。
另外,由于长乐驿的重要地理位置,亦常为国之大事、个人命运关捩之事的“背景”。如《旧唐书》卷一五三《姚南仲传》载,姚南仲任陕虢观察使、义成节度使时,监军薛盈珍欲毁谤他:
遣小使程务盈诬表以罪。会南仲裨将曹文洽入奏,知其语,则晨夜追至长乐驿,及之,与同舍,夜杀务盈,投其诬于厕。为二书,一抵南仲,一治南仲冤,且自言杀务盈状,乃自杀。驿吏以闻,帝骇异。南仲不自安,固请入朝。帝劳曰:“盈珍桡卿政邪?”曰:“不桡臣政,臣隳陛下法耳。如盈珍辈,所在有之,虽使羊、杜复生,抚百姓,御三军,必不能成恺悌之化而正师律也。”帝默然。乃授尚书右仆射。
这段记载迭宕有致,曹文洽的果决、机智与忠贞,姚南仲的冷静、耿介与端方,德宗李适宽忍公允,均见槠墨。唐胡璩《谭宾录》有类似记载:
曹文洽,郑滑之裨将也。时姚南仲为节度使,被监军薛盈珍怙势干夺军政,南仲不从,数为盈珍构谗于上,上颇疑之。后盈珍遣小使程务盈驰表,奏南仲不法,诬谗颇甚。文洽时奏事赴京师,窃知盈珍表中语,洽私怀愤怒,遂晨夜兼道追务盈。至长乐矣,及之,与同舍宿。中夜,杀务盈,沉盈珍表于厕中,乃自杀。日旰,驿吏开门,见血流满地,傍得文洽二缄,一状告盈珍罪,一表理南仲冤,且陈谢杀务盈。德宗闻其事,颇骇异。南仲虑衅深,遂入朝。初至,上曰:“盈珍扰卿甚耶?” 南仲曰:“盈珍不扰臣,自隳陛下法耳。如盈珍辈所在,虽羊、杜复生,抚百姓,御三军,必不能成恺悌父母之政,师律善阵之制矣。”德宗默然久之。
情节比《旧唐书》更为详细,细节也更生动。另外,长乐驿颇多神异书写,《太平广记》第三百三十“鬼十五”引《灵怪集》:“有中官行,宿于官坡馆,脱绛裳,覆锦衣,灯下寝。忽见一童子,捧一樽酒,冲扉而入。续有三人至焉,皆古衣冠,相谓云:‘崔常侍来何迟?’俄复有一人续至,凄凄然有离别之意,盖崔常侍也。及至举酒,赋诗聊句,末即崔常侍之词也。中官将起,四人相顾,哀啸而去,如风雨之声。及视其户,扃闭如旧,但见酒樽及诗在。中官异之,旦馆吏云:‘里人有会者,失其酒樽。’中官出示之,乃里人所失者。聊句歌曰:‘床头锦衾斑复斑,架上朱衣殷复殷。空庭朗月闲复闲,夜长路远山复山。’”想象奇特,颇有传奇色彩。一些小说家也根据长乐驿的饯送特点,将当时社会政治生活中的佚闻编织于作品中,亦颇足观:
崔郾侍郎既拜命,于东都试举人,三署公卿皆祖于长乐传舍,冠盖之盛,罕有加也。时吴武陵任太学博士,策蹇而至。郾闻其来,微讶之,乃离席与言。武陵曰:“侍郎以峻德伟望,为明天子选才俊,武陵敢不薄施尘露!向者,偶见太学生十数辈,扬眉抵掌,读一卷文书,就而观之,乃进士杜牧《阿房宫赋》。若其人,真王佐才也,侍郎官重,必恐未暇披览。”于是搢笏郎宣一遍。郾大奇之。武陵曰:“请侍郎与状头。”郾曰:“已有人。”曰:“不得已,即第五人。”郾未遑对。武陵曰:“不尔,即请比赋。”郾应声曰:“敬依所教。”既即席,白诸公曰:“适吴太学以第五人见惠。”或曰:“为谁?”曰:“杜牧。”众中有以牧不拘细行间之者。郾曰:“已许吴君矣。牧虽屠沽,不能易也。”王定保 《唐摭言》卷六“公荐”
这段文字述吴武陵向崔郾推荐杜牧事,以长乐驿饯送为背景,唐代科举制度之特点及缺陷、朝臣友人间的交往“斗法”、时人对杜牧的评价等,均娓娓道来,见槠墨中。又《太平广记》 卷第二百六十五“轻薄一”《冯涓》:“大中四年,进士冯涓登第,榜中文誉最高。是岁新罗国起楼,厚赍金帛,奏请撰记,时人荣之。初官京兆府参军,恩地即杜相审权也。杜有江西之拜,制书未行,先召长乐公密话,垂延辟之命,欲以南昌牋奏任之,戒令勿泄。长乐公拜谢,辞出宅,速鞭而归。于通衢遇友人郑賨,见其喜形于色,驻马恳诘。长乐遽以恩地之辟告之。荥阳寻捧刺诣京兆门谒贺,具言得于冯先辈也。京兆嗟愤,而鄙其浅露。洎制下开幕,冯不预焉,心绪忧疑,莫知所以。廉车发日,自灞桥乘肩舆,门生咸在长乐拜别,京兆公长揖冯曰:‘勉旃!’由是嚣浮之誉,遍于搢绅,竟不通显。中间又涉交通中贵,愈招清议,官止祠部郎中、眉州刺史。仕蜀,至御史大夫。”冯涓浮躁,不知谨言慎行,导致失去从杜审权赴幕任掌书记之美职。在长乐坡送别时,杜审权长揖云“勉旃”,语虽简省,含义却深,遂使冯涓嚣浮之誉流传,以至于影响到仕途的“通显”。中唐士林生态,可见一班。
长乐驿的具体位置何在?骆天骧《类编长安志》云:“东去滋水驿一十三里,西去都亭驿一十三里。”又据同书“京城外郭”条:“外郭城东西一十八里,(案)宋志东西一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。” 都亭驿在朱雀街西,则其距通化门至少有十里(若从都亭驿出发至春明门再折向北至通化门,相当于走了三角形的两个直角边,距离自然加长),通化门今址大概位于西安长乐西路长乐大厦附近(109.000317,34.275869),距长乐坡村3.4公里,则都亭驿至长乐坡非直线距离为16里,《两京道里记》载长乐驿“西去都亭驿一十三(五?)里” ,大概与此里程相符。考今长乐坡村(109.037547,34.275741)、高楼村(109.02901,34.267425)一带地貌,东临浐水,有土塬坟起,虽已完全为现代化高楼所覆盖,但仍能看到一些旧迹。然驿站相关遗迹无存,故只大致推知其位于以长乐坡村与高楼村为核心的地区,具体座标信息为:西北角(109.033297,34.275736),东北角(109.039908,34.275706),西南角(109.031859,34.268994),东南角(109.041885,34.268994)。
韩愈《次硖石》
岑参《浐水东店送唐子归嵩阳》
许浑《下第别友人杨至之》
孟郊《《长安旅情》》